1955 年以前,我国天然橡胶主产区海南岛的制胶生产,全为烟片。像胶头、胶线这类杂胶,都是放在烟房地面上或架子上熏烤一段时间后,单独打包出售的。1955年以后,曾有一段时间,海南省曾将制胶生产重点,从烟片转移到浓缩胶乳生产。那些没有烟胶设备的单位,就把这些杂胶随便堆积,日积月累,越积越多,任其发霉生蛆,腐败发臭,却无能为力。而解放后,我国大规模开垦种植胶树,从1958年开始,这些建国初期种的胶树,已陆续开割,而且开割率逐年提高。记得20世纪50年代某期JRRIM(马来亚橡胶研究所期刊)中,曾这样报道:“胶头、胶线在天然橡胶总产量中占的比率是:实生树为5%~8%, 无性系为25%~30%。”我想,这可能是无性系产量髙,排胶时间长,杯凝胶多的缘故。面对我国胶头、胶线产量日益增多的压力,如何使之物尽其用,尽量提高其使用价值,已成为当务之急的问题。
国外比较成熟的经验是,按照胶料当时的质量情况,将胶头胶线分别在皱片机上压制成不同等级的皱片——褐皱片(brown crepe)。
应海南农垦局邀请,1961年3月2日研究所派我前往南林农场,协助筹建褐皱片工厂。出发前,我手上只有一份进口皱片机的说明书。说明书里只有皱片机的外貌照片,没有装配图,也没有技术参数、安装要求、需用动力、机器性能等必需的说明,只是一份广告而已。而且我既没有见过皱片,也没有见过皱片机。如何完成这个任务,心里无底。好在所里领导给我这样指示:“边建厂、边安装机器、边试验、边生产、边总结。”这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坚定了我的信心。
与南林农场协商结果,褐皱片工厂就设在六甲浓缩胶乳厂内,利用那里的化肥仓库作厂房。这样既可节约一笔建厂经费和建厂时间,同时,生产人员的配备,也可由浓缩胶乳厂内部调配来解决。
厂房解决后,我立即去海口与海南水电安装公司办理承包安装皱片机的手续(皱片机安装费6 000元)从挖地基到机器试车,共用了1个多月时间。厂房面积约200平方米,一分为二,一头安装皱片机和人员生产操作,一头堆放胶料及胶料浸泡。在为机器挖地基的同时,厂房另一端也开始砌胶料的浸泡池。所以,当机器装好试车时,另一端的浸泡池也开始投入使用。
这套皱片机,是从英商进口的。由皮带轮带动转动杆,4台后辊连动的组合方式,辊径12英寸,1至3台的辊筒表面有菱形花纹,纹沟由深依次变浅,第4台为光面。各对辊筒前后的传动速比也不一样,按齿数推算,分别是1∶1.1, 1∶1.2, 1∶1.3, 1∶1.5。前后辊的转速相差越大,揉搓力越强。
机器装好后,胶料开始进厂。未等接近,老远就闻到一股腐尸般的恶臭,扑鼻而来。这些胶料,由于长期积压,已牢牢的粘结一起。菜耙扒,钢钎撬……弄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一车胶料卸进厂房。
为了便于加工,还得把这些大块胶团,用手撕开。胶头含水较多,虽然很臭,分离倒还容易;而那些已溶得粘手的胶料,就非常难分,只好将它们分池浸泡。最初触摸这些胶料,很不习惯。下班后,用水反复洗搓手,手上仍有臭味。时间长了,也就习以为常了。这就是所谓“久闻其臭,而不觉其臭矣!”
这里最大的难题,是皱片机没有配备专用动力。试车时,是用胶轮拖拉机带动的。那是南林农场当时唯一的一台胶轮拖拉机,35匹马力,刚刚进口的。当时正值我国人民生活最艰难的时期。场里主要靠那台胶轮拖拉机从事田间作业。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只能在农闲间隙里挤出短暂时间,让我们进行压皱试验。所以,只要一听到拖拉机进厂的声音,厂长卢廷信、副厂长黄炳佳、化验员林之本、苏一婵、许子汉(3位都是我们1959年短训班的学员),还有海南农垦局来的刘湘辉同志等,我们大家就会不约而同地会齐在皱片车间,同工人们一起进行压皱试验。没用多久,我们很快就掌握了各台机器辊距的调试要求和压皱操作方法。因受动力限制,4对辊筒不能同时负载,必须让部分辊筒空转。
生产试验开始不久,突然接到所里来电,转告我父亲逝世的消息。这如晴天霹雳,使我十分悲伤,不禁泪如泉涌。同时,我的思想斗争非常激烈。若回老家奔丧,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试验机会,我是褐皱片制造课题的负责人,是代表两院来的,我一离开,试验势必中断,眼看海南各场送来的杂胶越来越多,不抓紧处理,包袱将越来越大,杂胶质量日益降低;若不回去,于心有愧,我是老人的独生子,老人生前我未能尽孝,死后又未送终,于心不忍。在此忠孝难以两全之际,我决定坚持工作岗位,往家里给我爱人寄去200元,让她替我办理丧事。
我们的生产试验,只能按胶轮拖拉机的时间安排,时断时续地进行。有动力时,我们就压制皱片;无动力时,我们就挑选胶料。先把变质程度较轻的胶料挑出,单独浸泡,免受质量差的胶料拖累。因为质量较好的胶料,可以在光面机上压成薄皱,干燥较快,有利于干燥场所的周转;而质量差的胶料,只能压成短的毯皱(Blanket),不仅挂一两个月都难干透,而且还经常断片,占用大量场地。
我们也曾做过褐皱片的防霉试验。虽然对硝基酚、无氯酚钠等药效较好,但后来得知,它们都属于致癌物质,因而不再使用。
不久,又接所里来电,说我大娘病逝。不到半年,家里就失去两位亲人。 这种接踵而来的打击,实在难以忍受。我对大娘的感情最深。虽非她生,但她却对我倍加爱护。1948年底,我在郑工学校被选为学生代表,参加由田丰任团长、董一欧任副团长的中原人民慰问团,赴淮海战役前线,到商丘、宿县、徐州、利国驿、贾旺等二野、三野解放军驻地慰问,来去一个多月。大娘见我寒假未回,怕出事,昼夜难寐,哭得两眼都红肿了,每天依门张望,直到我回家,她才放心。
后来,从我爱人来信得知,两位老人在弥留之际,还不停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想和我见上一面。每想起这些,我就会难过得眼泪直流,这是我最感愧疚的心事。
由于精神刺激过度,加上那时物质生活紧张,蔬菜难买,所以,无论是吃稀饭或吃番薯、木薯,我都爱用山辣椒当菜,有时一餐就吃二三十个。时间久了,就出现了胃痛。也真是祸不单行——屁股上也生了疖疮,越长越大,红肿庝痛得移步都要强忍。眼看春节已到,而病痛却把我困在南林,干着急,回不去。而厂里的医务室,只有一个退伍兵男护士,药品不多,每天只能给我些璜胺片、胃痛片之类的药品。场部虽有医院,但离六甲4公里,我移步困难,走不过去;再者,大家都忙着过年了,我不愿再给人家添麻烦,宁可硬撑下去……
后来,胃痛和疖疮肿痛稍轻一些,我立即搭车回到海口。由于我只能靠一侧屁股坐车,一路颠簸,因而疖疮又肿了起来。正好在两院海口招待所,我遇到了农垦局刚从汕头招聘来的医护人员罗良海、纪双凤等,他们见我庝痛的样子,立即陪我乘车到海口人民医院,做了开刀手术。至今我还留着那次手术的疤痕。至于胃病,最初几年时好时犯,后来住了两次医院,至今很少再犯。不过,我从得此病以来,就再没胖过。
到所不久,何所长就让他的秘书王永昌同志,把肖克副部长给他的信转给我看。肖克副部长在信里问,国际市场上有叫“宫宝”、“康宝”的皱片,名堂繁多,是怎么回事。没隔多久,所里又收到一箱锡兰皱片样本,也立即转交给我。
何所长之所以会把信件和样本,让秘书直接转交给我,是因为他知道我在搞皱片。1961年10月,我同南林几位同志,一道去西庆参加海南农垦局召开的全岛制胶会议。会后,我到所汇报工作,顺便准备些冷天衣服,在所里逗留了几天。要返回六甲时,正巧,何所长和高大钧副所长要去三亚看望王震部长,就让我搭他们的小车顺路到六甲。小车直开到工厂,于是我顺便领他们视察了那里的皱片生产现场。所以,这给何所长留下了印象。
当初,我去南林时,为了抓紧时间建厂,没有来得及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再说,那时图书馆在4楼,只有一些图书上架,大部分期刊还钉在箱里。
这次回来,我终于有了查阅资料的机会。一连数月,我几乎天天都泡在图书馆里。对有索引的期刊(Index),我就由近至远地查找有关文献,比较快捷方便;对没做索引的刊物,我就由远而近一期一期地查阅。这虽比较费事,但也有好处:除能查到一些有关褐皱片的文献外,还可对南洋地区天然橡胶制胶的发展历史和生产状况,有了系统的了解;此外,我从某些文献中产生的疑问,又可从别的相关文献中找到答案。例如:
1. 板胶(Slab)的由来
板胶是最早出现的制胶方式。20世纪初,原来在南洋经营茶叶的商人,见天然橡胶供不应求,就改行经营橡胶,利用烘茶的烘盘作凝固盘,把凝固好的凝块,用木棒挤掉一些水分,蓋上一些印记,在原来的烘房中烘干一下,就拿出去出售。但是,他们生产板胶的时间不久,很快就转入生产烟片了。
在褐皱片生产中所指的板胶,是民间小胶园所产的板胶。在印尼和马来亚,都有相当多的民间小胶园,分散在各地。生产规模略大一些的胶农,就生产烟片。而许多胶农,只有二三亩地、几十株胶树。他们没有资金和设备,只好把收割的胶乳倒在地上挖好的小坑里,让其自然凝固。等收胶商的船来时,与之换取生活用品。由于收胶商来期不定,有时数月一次,有时会隔几年。所以,这种板胶厚薄不一,存放时间有长有短,大多都是表皮发黑,内部发白,有的还能挤出恶臭的水滴。这种板胶是再炼胶厂的主要原料。虽然胶厂也收有胶头、胶线、泥胶以及带有树皮的“皮屑胶”,但与板胶相比,这些杂胶的数量很少。
一本有关印尼、马来亚、新加坡3国1953—1959年橡胶产量的统计资料表明,在再炼褐皱片的产品中,有96%以上都是3级和3级以下的产品。难怪在橡胶市场各期的报价单中,再炼褐皱片只有C级毯皱的报价,而烟片的5个级别报价都很齐全。
2.“胶园褐皱片”这个名称,当初RMA(橡胶制造者协会)特别声明,只许欧洲人经营的胶园使用。这句话曾引起我的注意,印象很深。
胶园褐皱片都是用新鲜的胶头、胶线搀混起来及时加工而成的薄皱片。根据产品颜色的深浅,共分3级。并在每个级别数字后边加有“X”符号,即1X 、2X 、3X 。其意思是:特1级,特2级,特3级。
普通薄褐皱片,虽然也是用胶头、胶线混合加工成的薄皱片,由于胶料曾贮放过一段时间,难免有轻度变质的现象,所以在其各个级别数字的后边,没有“X”符号,以示与胶园褐皱片的区别。
刘型副部长信中所问的“宫宝”“康宝”,是“Compo”的读音。“Compo”是Compound的缩写,是马来亚地区早先对胶园褐皱片的称呼。
3. 胶园薄褐皱片1X级在3个级别中的比率,不同国家有所不同,如:据印尼1957—1959年的出口数量统计,该国1X级占40%;而据锡兰20世纪50年代历年RRIC年报所载,该国1X级则占70%。
在锡兰,胶园褐皱片1X之所以会有如此高的比率,是和当地的制胶方式有密切关系的。锡兰是世界著名的白皱片生产国,尤其是鞋底皱片(Sole Crepe),制造工艺特别讲究精细。由于锡兰的皱片工厂比较普遍, 对胶头胶线的处理比较方便及时, 因而这里不存在再炼褐皱片的质量问题。
通过数月来的文献搜集与阅读,我对国外褐皱片生产的来龙去脉,有了比较系统的了解;同时,结合自己前一段的实践体验,对我国的杂胶生产今后应走的方向,也有了明确的认识。国外的再炼胶厂机械化程度虽高,由于所用胶料本身的问题,难以制出质量好的产品。由此可见,杂交皱片质量的关键,在于胶料是否新鲜、胶料处理得是否及时。所以,我以为,我国的胶头、胶线,不应该再走集中处理的方式。
通过文献搜集,提高了自已对英文资料的阅读能力。1962年我通过了晋升职称的外语考试,1963年开始享受高知待遇。
1963年,研究所根据农垦部申报进口设备的通知,要我填写了皱片机、杂胶洗涤机的订单。订单到部后,部里又把订单上的定货数量加了一倍。1964年,订货到后,一套拨给海南,一套拨给湛江。海南局打算把工厂建在海口秀英坡那里。我向潘照副局长、工业科张庚顺科长解释,陈述了胶料集中处理不利于产品质量提高的道理——那时还没有环境污染的意识。他们接纳了我的意见,后来就把工厂建在西流。1964年,湛江农垦局来电,邀请研究所派人前往湛江研究皱片工厂厂地问题。当时,我因胃病 正在宝岛新村医院留医。系里建议并经郑克临副所长批示,同意我坐飞机赴湛。髙子成副局长领我到湛江农垦转运站去看。他们原本打算把那里用鸟粪生产磷肥的厂房腾出来,用做皱片车间。经我解释后,同意把皱片厂址改在湖光农场。
至此,实现我国杂胶能及时加工的第一道关,算是顺利通过了。
在舆论宣传方面,无论是全国制胶会议,还是地区农垦局的制胶会议,只要我去参加,我都会主动向领导和与会代表宣传及时加工胶头胶线的意义,且不说像RRIM的统计那样,胶头胶线在高产无性系干胶总产量中占25%~30%,在我国,即使只占10%,其数量也是相当可观的。若能把这10%的橡胶及时地加工成质量好的褐皱片,保住它的使用价值,其不也是一大贡献?这个论点,后来也纳入到制胶培训班及工农兵大学生制胶工艺的讲义中去了。1973年,兵团制胶会议在二师师部兴隆召开。两院派袁子成、顾之翰和我参加。陈茂盛、黎志平当时是十师的代表,也参加了那次会议。我在小组讨论会上曾说过,胶头的质量(指的是它们加工后的使用价值)比胶线好。没想到时任二师师长的潘照会如此反感,竟在大会发言中说:“我们胶工辛辛苦苦地把胶线从树皮上全剥下,挂在家里风干得像面条一样好看,难道还不如胶头?”我知道,这话是冲我来的。顾之翰、袁子成随即相继站起来为我辩护说:“由于胶线与树皮接触时间较长,吸收树皮中的丹宁、锰、铁等不利于提高橡胶质量的物资较多,所以它比胶头容易受到氧化。”这时,王昌虎忙说:“相信科学,实事求是。” 这也成了那次会议中的花絮。
今天,终于又找到了我在那次争论中的依据——《未经处理过的胶线的无机元素含量》一文(《热带作物学报》1956年,No.5.P47)。那次会议,除对胶线问题发表意见之外,我还就针孔小气泡与烟片质量的关系谈了看法,说:“针孔小气泡对烟胶片质量没有影响。”这也曾引起鞠卓处长对我不满。这个问题将在我写的《烟片生产》一文中进行交待。
对于国外发表的有关资料,我也以译文形式刊登在两院出版的刊物《热带作物译丛》中,向生产单位作介绍。
除宣传之外,我还积极设法创造条件,以尽早实现我国的胶头胶线及时处理。时任加工所所长的田之宾同志同意我的观点,并支持我的建议。1965年末至1966年初,让加工所设计组进行小型皱片的设计。一组三台,辊径250 mm,辊长约600 mm(具体尺寸,我记不清了),前两台辊面为菱形花纹,第一台沟纹较深,第二台沟纹较浅,第三台为光面。前后辊的速比,全为1:1.7。各台独立,由马达带动。紧急刹车,则参照新进口的皱片机的装置。机器由湛江通用机械厂试制,试制经费由加工所出资。由于“文化大革命”的缘故,不知道这台机器何时完工。1973年,我从两院去高州团结农场开制胶会时,见到这套皱片机已装在那里,正在压制浓缩胶乳厂的乳清。
当初,我曾设想借产品价格来促进杂胶及时处理的推广。因为我国皱片的价格,从“文化大革命”前,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20多年都没动过。1级烟片6 080元 / 吨,2级烟片5 700元 / 吨, 3级烟片5300元 / 吨。我想, 胶头胶线, 特别是胶头, 若能及时制成皱片, 其质量不一定亚于3级烟片。按3级烟片的价格来定价,对生产肯定会有很大的吸引力。然而,后来听说,胶清胶片已定为4 000元或4 200元 / 吨(准确数目我已忘记),而褐皱片的定价为2 000元 / 吨。我认为,2 000元 / 吨,只能是泥胶皱片的定价,如果皱片胶不分好坏,全部都2 000元 / 吨,那可就惨了。这等于给胶头胶线判了死刑,看来这杂胶的臭名,要永世不得翻身了!由于当时湛江两派正在武斗,产品公司那里也是个武斗据点,无法打听这种价格是否真实。
1967年春节,我和古远(原名古裕亮)在上海到一些橡胶制品工厂了解国产烟片使用情况。曾去过上海胶带厂。据张工程师介绍,该厂正在做胶清胶与合成胶相混试验,试制橡胶地板。由于胶清胶的蛋白质含量特高,硫化速度极快,不易掌握,容易烧焦,因而许多工厂不敢使用。所以,上级单位上海橡胶公司就把胶清胶的试验任务压到那里,让他们先做些低级橡胶制品试试。
(原刊载于2009年出版的《山野掘伟业——热作两院天然橡胶科教事业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