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热带作物的虫害种类较多,而三叶橡胶树的虫害却较少。在世界橡胶种植史上,白蚁危害曾较突出。最早报道的年代和地区是:Robinson, H. C. 1905年,马来亚;Stebbing, E. P. 1906-1907年,印度;Rutgers, A. A. L. and Dammerman, K. W. 爪哇;Caresche, L. 1937年,中南半岛。共记录了3种白蚁。白蚁对橡胶树的危害情况,最常见的是附泥被于茎干取食树皮,有时蛀蚀幼苗根茎而造成幼苗断倒和死亡,还可在大树的茎干中营巢而造成茎干不同程度的损伤。马来亚橡胶研究期刊中,不时提及的有害动物也是白蚁居多。而归侨中的胶工莫不声称,南洋胶园中的白蚁随处可见。因此,建国初期国家有关部门,在研究组建天然橡胶研究所的专家队伍时,在专业结构方面,自然要考虑物色能解决白蚁危害问题的昆虫专家。
尤其伟教授1933年在中山大学任教时,在《农声》校刊上发表了《地螱生物学的研究及其防治之讨论》一文。这是国人首次研究饲养白蚁的报告。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尤先生正从南通学院调往扬州筹建苏北农学院时,接到高教部和林业部的调令,于10月间来到广州沙面,投入组建研究所的工作。尤先生后来一直未能知道他是怎样被推荐的。1954年春,在广西调查白蚁时,蔡邦华教授亦曾谈起,1952年他任浙江大学农学院院长时,上级也曾拟调他来华南参加橡胶虫害的研究。蔡、尤两位老先生对中国的白蚁研究做出了许多奠基工作。
尤先生经1953年两广垦区综合调查后,初步查明两广的白蚁种类虽然和东南亚的白蚁近缘,但有2种严重危害橡胶的乳白蚁恰无分布。两广植胶开始不久,本地白蚁造成的危害尚属次生性。但防护林树种桉树的幼苗和定植苗则遭受白蚁毁灭性的危害。合浦中站场有几个作业区受害率达80%以上,其中死亡率约50%。许多幼苗的根茎部受白蚁环状蛀蚀后,虽被风吹倒,但仍能生长。
1954年春,中科院昆虫所陈世骧所长、蔡邦华副所长和夏凯龄、龚韵清、黄克仁等先生受中央人民政府办公厅委派来广东开平,接受和验证司徒耀、司徒翘兄弟上书毛主席和中央人民政府贡献防治白蚁的秘方。铁道部也委托他们同时调查南方的白蚁。尤先生遂命我随行学习和带路去海南岛和广西。
建国之初,白蚁问题就如此受到了国家及有关部门的重视。尤先生目睹了白蚁在华南对国计民生的诸多危害及其复杂的社群特性。1953年,在龙州综考时,我们解剖了土垅大白蚁Macrotermes annadalei( Silvestri)在地面隆起的1米多高的土巢,蚁后的王台、泥架和菌圃结构之精巧神奇,令尤先生这位擅刻金石,制作印、砚的名家连声赞叹:“鬼斧神工!”又在阴天的傍晚,我们亲见了土垅大白蚁的十几万大军匆匆忙忙、浩浩荡荡地在小路上排队前进,工蚁口里衔着碎叶片,大小兵蚁夹在大队的两边,许多蚂蚁守在路边,待白蚁队伍散乱时,才群起攻之,咬捉去许多白蚁。自然界的这种神奇而无法理解的奥秘,震撼了我,成为我一生追求的兴趣。后来为此还专门取样统计一个土垅巢内白蚁的兵工比例和全巢的个体数量。
1953年,适逢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实施,百业待兴,而橡胶业在华南成为百业之首。研究所的同事们对此深感自豪。回忆在湛江开会时,彭光钦所长和尤先生两人闲聊时,曾谈及鞍钢在全国其实只算老二,第一是华南这里。1954年3月6日,中科院植物所吴征镒所长来所作报告,他说:“科学院将华南橡胶事业同黄河开发列为同等重要。研究橡胶习性、北移,连同改造红壤,以及研究热带生物的各种特性及其资源开发利用,这些都可以上升到理论,并能将理论提高。这将更加发展米丘林和威廉士的学说。”尤先生对此感受颇深,认为白蚁的防治、生物学和分类学的研究适逢其时,大有文章可做。
1954年,尤先生进行了白蚁的专业调查,所内来了苏联顾问叶尔马可夫,他很重视研究计划性。研究课题都需要制定作业计划,一个好的作业计划,就完成了工作的一半。尤先生主持制定了1955-1957年《白蚁的防治对策及其生物学的研究》。这个计划还得到上级表扬。这也是在橡胶垦殖业的基础上,产生的中国第一个较全面的研究白蚁的计划。其内容比较系统,包括了分类、分布、生物学和综合防治。
尤先生在1957年前,还同时主持和参加了10多项橡胶和其他热作有害动物的课题研究。当时的科研经费和仪器都容易解决,最大的困难是缺少国外文献。所幸的是,当时尤先生收藏有不少日本昆虫的文献(1981年,曹澐和尤世玮将尤先生的昆虫藏书都赠送给了广东昆虫研究所图书馆),后来朱弘复、蒲蛰龙、赵修复等教授,还陆续赠送了多本美英的白蚁经典著作。那时,尤先生几乎夜以继日地埋头摘要翻译了许多关键文献——这成了我打开白蚁知识世界大门的钥匙。这批字体工整的译稿,有一部分一直伴随我至今。
尤先生本是一介文雅书生,他认为,做研究首先要坐得住。野外工作虽不是他的强项,但白蚁的社群生物特性太吸引人了,他克服了生活上的许多困难,多次下农场工作。徐闻、海康当时流行一种黑尿病,一旦罹该病就无救。徐闻站还专门为他和曹澐搭了一个简易茅棚。有一夜,闹声沸扬,说是有老虎叼走了猪仔,吓得曹澐再也不敢住下去了。据陈诗华同志介绍,髙雷半岛老虎很多,他自已就碰见过老虎。海康、徐闻又是有名的雷区,为了研究白蚁的繁殖飞翔,我们冒着急雨,眼见闪电,耳闻霹雷,寻找移殖孔位予以标志。尤先生当时是很积极的,确实想做出成果。经过艰辛的探索,1955年就研究出诱杀法、沾根法,供生产部门运用于防治桉苗白蚁。
1956年,我和技工徐家福去云南各垦区及原始林区调查白蚁。
1957年,尤先生兼任所工会主席,并写了入党申请书。8月15日,我在福建、浙江调查后回所,得知彭光钦、尤其伟、曾友梅等教授被打成所内三大“右派”,我顿时陷入困境中。屈原曾问天:“天命反侧,何罚何祐?”1955-1957年的作业计划还差4个半月而未能竟业。尤先生此时就从他一生的顶峰,跌落到了深渊。尤先生经常自誉为“垦荒牛”,也隐含着无奈的自讽,什么事都有开头而没有结尾。幸而尤先生笔耕勤奋,已写了许多阶段性研究报告(包括在中国农科院成立大会上应征的论文),正巧在他“带帽”时付印。1957年8月前已付印的文章有:⒈ 《白蚁的防治》;⒉《白蚁及其防治概况》;⒊《白蚁的调查研究报告》;⒋《中国南部(两广、云南)白蚁区系初步的划分意见》;⒌《白蚁的初步调查研究》。这5篇文章大都在内部发行。现将其中一些开创性成就择要如下:
一、桉树现已成为南方纸浆和纤维材的主要来源,栽培面积很广。尤先生在国内首次记述了5种成灾的白蚁:⒈ 黑翅土白蚁(台湾黑翅螱)Odontotermes formosnus(Shiraki),两广、海南;⒉ 海南土白蚁(海南黑翅螱)O.hainanensis(Light),海南、徐闻;⒊ 龙州小螱 Microtermes sp. 应更名为巴基斯坦钩白蚁Ancistrotermes pakistanicus(Ahmad)广西;⒋ 土垅大白蚁 Macrotermes annandalei(Silvestri),广西;⒌ 黄翅大白蚁 M. barneyi (Light),海南、广东、广西。
二、诱杀法成为当今防治白蚁的经典方法。尤先生早在1956年《白蚁嗜好的食料和取食活动与土壤温度的关系》课题研究中,就筛选出山麻黄Trema oreintali 对土白蚁最具引诱力,橡胶枝对乳白蚁最具引诱力,在干旱地区的白蚁取食量与降水量成正比关系,但月降水量超过140 ㎜时,取食量则下降。
三、最先发现海南土白蚁移殖分群孔与主巢的关系,为研究土白蚁地下巢规律提供了依据。
四、首次统计了土垅大白蚁1个巢群的白蚁个体数和大小兵、工的比例。全巢约18.5万个个体,大兵占1﹒56%,小兵占15﹒28%,大工占45﹒85%,小工占37﹒29% 。
五、1953-1957年,在两广、海南、云南、福建和浙江,共采集白蚁标本1900余号。尤先生“带帽”后,北京昆虫研究所高先生来穗,将我们采集的白蚁标本运去北京,现保存在北京动物所标本室。由于这批标本约有1/5采自原始林内,现在有些种可能已灭绝了。1963年蔡邦华、陈宁生主编的《经济昆虫志第8册白蚁》出版,该书序言指出,标本“得到华南热带作物研究所等机构的大力支援”。这也是热作所和尤先生对全国的白蚁分类所作的一项贡献。
六、尤先生通过中国南部白蚁的调查,发现云南和两广、海南北部和南部的白蚁代表种有明显的分界线,提出了白蚁区系的划分意见,并作了理论上的探讨。1957年,中国科学院和农垦部在广州召开的华南资源开发科学讨论会期间,蕨类专家秦仁昌很赞赏能将一个类群的分类工作上升到分布理论的研究。
1961年12月10日,尤先生“摘帽”,得到了第二次解放。可是,那时他已气喘病缠身。他在热作学院主讲的热作昆虫学和植保系的昆虫课程,多由我和杨光融协助。
1962年秋,尤先生到广州参加“三志”会议,承担编写等翅目志。夙愿重偿,又可以名正言顺地研究白蚁分类了。我也随即离开教学,对白蚁重新布点进行调查。1964年,《昆虫学报》13卷第1期,同时发表了尤其伟、平正明的论文《中国等翅目区系划分的探讨》和蔡邦华、陈宁生的论文《中国白蚁分类和区系问题》。编者按曰:“本期刊的两篇文章,对于我国白蚁区系的划分以及中文命名的观点和方法各有千秋,特同时发表,以便读者评阅。”回首这场争鸣,堪称中国白蚁研究史上一件光明磊落的美事。尤先生还准备用中国等翅目分类1,2的序号,陆续发表新种。1964、1966年在《昆虫学报》和《动物分类学报》上,先后发表了1个新属5个新种,含3个新亚种(现修订为4属6种)。而海南岛堆砂白蚁属的两个新纪录,则在1980年发表于《动物分类学报》上。
然而可悲的是,正当尤先生集中精力研究白蚁分类时,时运不济,先是1965年我被安排到保亭参加“四清”工作1年多,接着又是“文化大革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尤先生在劫难逃,等翅目研究又被中断了。又由于解放前,他曾经帮助好几个进步学生参加革命,投奔解放区,这本是好事;但这批人在“文革”中却被打成了“走资派”,所在单位将尤先生当作知情人,遂发来不少外调函。工宣队不明真相,以为尤先生问题复杂,竟和这么多的黑帮“走资派”有关系,便恶声训斥尤先生坦白交代,限时“交卷”。尤先生因年久事忘,为此备受煎熬,不时彻夜难眠。1968年10月18日尤先生终于因病溘逝。
尤先生一直将我认作家人,有人说他和我是亲戚关系。实际上他是我的恩师。1949年,我就读于通州师范。尤先生作为该校校友而兼教生物课。我自小就喜爱植物,常常采集草木向他求教,因而受到他的赏识,他悉心教我采集昆虫进行分类。于是,我便成了南通学院昆虫实验室的常客,并在那里读了许多书,如郭沫若译的《生命之科学》,巴金译的《互助论》……,这些书使我终身钟情于大自然。正巧原国民党办的国立高农从上海移回南通,师资很强,我遂从通师二年级转考入高农一年级。那时我家境贫寒,尤先生经常给我周济。1952年,他来华南后,又向组织对我进行了极力推荐,因此我方能由中央人事部发调令,来到广州。
回首往事,我深深地感到,一方面是尤先生的启蒙和教导,使我进入了白蚁研究的领域;另一方面是人才荟萃的热作两院和蓬勃发展的农垦事业,增长和锻炼了我的才干和学识。我在两院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岁月(21-47岁)。我衷心感谢恩师尤先生和热作两院!
1979年2月5日,广东省组织部来文调我到广东省昆虫研究所白蚁室,后至分类室。
1985年,尤其伟、平正明、曹澐的《中国等翅目区系的划分(附生活植物的白蚁危害及防治对策)》获热作两院科技成果三等奖。
1986年,平正明(广东省昆虫研究所)、尤其伟(华南热带作物学院)的《中国杆螱(木鼻白蚁)属Stylotermes 的分类》获广东省科学院科技成果一等奖、广东省人民政府科学技术进步二等奖。
2000年,《中国动物志 昆虫纲 第十七卷 等翅目》出版。编著人为黄复生、朱世模、平正明、何秀松、李桂祥、髙道蓉。该书记载了等翅目4科45属474种。前言中,对为中国等翅目昆虫的分类研究付出了毕生精力的已故的蔡邦华、尤其伟和贺锦川等3位先生,表示了悼念和敬意。
我对危害橡胶等热带作物的白蚁研究有终生不解的情结。1989年,在广东省植物保护学会植物检疫协会成立暨第一届代表大会上,我提出了把白蚁作为植检对象的建议;并于1991、1992年,又先后在《植物检疫》期刊上撰文介绍曲颚乳白蚁的危险性。可喜的是,此建议得到采纳。1993年1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部颁发的《危险性病、虫、杂草名录》和《禁止进境物名录》把大家白蚁[即曲颚乳白蚁Coptotermes curvignathus (Holmgren),是危害东南亚橡胶的常见白蚁种]列入其中。
尤先生生前最担忧的2种白蚁,现在其中一种已列为检疫的危险对象;而另一种东南亚乳白蚁(又名格斯特乳白蚁和印缅乳白蚁)C.gestroi(Wasmann)已经查明在云南垦区有分布,提请云南的同行应该注意和重视此种危险白蚁的危害。
白蚁对中国热带林木、橡胶树种植业和国计民生存在着严重威胁。近10多年来,国内各口岸从来自世界各地进口的原木和货物上截获了多种白蚁,其中,由我经手鉴定和复核的已近80种。
谨以此业绩告慰我的恩师尤其伟教授在天之灵。这也可算是我研究橡胶白蚁多年而尚未申报的一项成果吧。
(平正明 广东省昆虫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