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胶树的栽种很有规律,无论横、竖、斜,都能连成一条直线,而且每棵树的间距是相同的,看起来就像一队整齐的士兵。每天凌晨三四点,农场的胶工就开始操纵一把把三棱形胶刀,在树木的肚皮上斜着划出一条弧线,伤口中马上就会流出乳白色的胶汁。这牛奶一样的液体顺着弧线流下去,沿着铁片滴落在准备好的胶碗中。太阳出来之前,胶工们就会提着胶桶来收胶。摄影/李幸璜
“快起来,要出发了!”小付轻声把我从梦中叫醒。我迷迷糊糊地起身,看了看表,刚刚凌晨3点。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天的约定—跟他一起,到农场去体验割胶工人的生活。于是我不敢怠慢,瞧一瞧窗外,夜幕沉沉,漆黑一片。跟所有忙碌的胶工一样,我头戴胶灯,脚穿胶鞋,然后扎紧上衣,全副武装地往橡胶林深处走去。
小付才二十出头,从小跟着家人在橡胶园里劳作,年纪轻轻就是一名熟练的工人了。割胶开始了。只见他在树干离地约一米多的位置,娴熟地用特制胶刀划出一道10厘米左右的垂直切口,然后沿切口上下两端,向45度方向分别割出一条螺旋状的线,取下一整块树皮。割好的树皮下方插着引流器,连接着一只胶碗,用胶架固定在树干上。就这样,乳白色的胶汁慢慢从树身渗出,顺着引流器滴入胶碗中。这过程看似简单,我却不敢轻易下手,仍以观摩为主。这是因为:切割的力度不好把握,力度小了不出胶,重了又容易伤树;一棵橡胶树一般需要配好几个碗,滴满一碗大概半个小时左右。至于那些掉落在泥土里的胶汁,则和泥土结成黑色胶泥。小付说,这些胶泥也是可以回收利用的。
那么,人们为什么非要在凌晨两三点起来割胶呢?来之前,我早就向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橡胶研究所所长黄华孙教授做了咨询。他告诉我:“白天的阳光照射使橡胶树体内发生了光合作用,才能使树茎中多种元素发生化学反应,生成了以橡胶烃为主要成分的橡胶液。所以,白天橡胶树内几乎没有多少胶液,到了次日凌晨两三点钟,橡胶树体内水分增多,细胞活动加快,正是胶汁产量最高的时候。等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树内胶液慢慢流出。当绝大部分胶树已经断滴时便可收胶,须在太阳升起前完成收胶工作。”割胶和收胶只是橡胶原料的初级阶段。收胶之后,还要经过胶乳净化、胶乳凝固、压薄压绉、造粒、干燥、出胶、称重、压包、打包、堆放入库等十多个环节,橡胶加工的全部流程才算完成。
前世今生
小付父母的工作单位是一处橡胶农场,海南岛有好几千个这样的地方:从琼北平原到五指山区,从黎母岭脚下到天涯海角,从万泉河畔到东南海滨,处处可以见到郁郁葱葱、整齐有致的橡胶树林。据黄华孙教授估计,海南的橡胶种植面积约800万亩,覆盖了17个市、县,种植面积和干胶产量均占全国的一半以上,是我国最大的天然橡胶生产基地。
然而,海南岛“橡胶王国”的地位并非自然天成。出产天然橡胶的橡胶树学名叫巴西橡胶树,是一种神奇的热带落叶乔木,原产于亚马孙河流域。地理大发现之前,当地印第安人发现,橡胶树被利器划过时,会有一股乳白色液体流出,液体凝固后可以防水、耐腐,且有弹力。后来,橡胶树种被哥伦布等人带回欧洲,后来在工业革命中发挥了巨大作用。19世纪末,欧洲人又将橡胶树大面积移植到现在的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斯里兰卡、泰国、越南等地。
看着眼前这片茂密的树林,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物的身影。那是清光绪五年(1879年),广东省乐会县南盈村(今海南省琼海市南盈村)一个叫何麟书的年轻人,登上开往马来亚的帆船。到了异国,他平生第一次认识了橡胶树。几年后,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把橡胶树移植到家乡的海南岛。此前曾经有国际权威专家认定:橡胶种植的极限纬度为17度,中国南方的亚热带地区是橡胶树的禁区。但何麟书似乎并不信这种说法,他偏偏在海南岛种起了橡胶。史料记载: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何麟书从马来亚归国,在乐会县崇文乡合口湾(今琼海市东太农场)创办“琼安垦务有限公司”,并建起了中国第一个橡胶园“琼安胶园”。
45年后(1951年)的5月29日,刚刚告别夜幕的中国南海显得格外宁静。此时,一艘排水量5000吨的货轮出现在晨曦中。海轮朝着东北方向的中国大陆驶去,并于两天后达到了海口港。轮船抛锚后,桅杆上升起一面五星红旗。水手们掀开货舱盖板,里面露出了许多白色片状物,原来是3700多吨的天然橡胶!20世纪50年代,天然橡胶是我国稀缺的战略物资。从那时起,国家开始集中大批人力、物力,计划在海南大规模种植橡胶树。
海南“橡胶王”雷贤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回国的。在三亚市南田橡胶农场,我见到了雷贤钟的儿子雷德万,他向我讲述了父亲当年的往事。1949年,在马来亚打拼多年的雷贤钟,决定回海南发展橡胶业。他先于1953年到海南考察,确定将崖县(今三亚)藤桥一带作为垦殖地,并投资设立“侨福垦殖公司”,次年又重返马来亚物色优良品种。在西方国家的封锁禁运情况下,雷贤钟携一家老小和十几个木箱,将100多斤胶籽、300多株芽接桩和200多米长的芽条带回海南。雷德万说:“父亲带回来的18个橡胶品种,都是当时国外的优质品种,还带了芽接刀等工具,开创了海南芽接橡胶的先河。”
至20世纪80年代,海南垦区采用雷贤钟引进良种的橡胶林面积达到200多万亩。颇有意思的是,第十五版《大英百科全书》(出版于20世纪80年代)仍旧认为:“橡胶树仅仅生长在界限分明的热带地区,大约赤道南北纬17度以内。”60多年过去了,橡胶树早已在我国海南、广东、广西、福建、云南的北纬18至24度地区生根、发芽,并繁衍了大规模的橡胶林。其中,海南岛是我国最适宜橡胶繁育的地方。
海南所有经济作物中,橡胶树的种植规模最大。据不完全统计,海南的橡胶林总面积约800万亩。大约从七八岁开始,橡胶树就开始不停地奉献它们的乳汁,并一直持续三五十年。走近一棵橡胶树,我们会发现它们身上的道道伤痕。这些重重叠叠的伤口,最终变成了岁月的年轮,佐证了它们被“凌迟”的一生。摄影/李幸璜
浑身是宝
种庄稼的人被称为“农民”,而种橡胶的人虽然也是农民,但却常常被叫做“胶工”。过去几十年间,这种称谓体现了农场职工亦农亦工、模糊不清的尴尬身份。小付生于海南省昌江黎族自治县。他的父母均为转业军人,于上世纪70年代被分配到当地一家橡胶农场。因此,他的年少时光几乎是在橡胶林中度过的。
忙碌了半天,小付终于跟我聊起来身边的橡胶树:“这树木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浑身都是宝。橡胶树开的花不漂亮,颜色也不好看,很少有人驻足观看,但花落后结出的圆形果实可以拿在手上当球玩。橡胶果晒干后,家人常常把它们当柴禾烧火,它们还是制作肥皂的原料。橡胶树的经济寿命大约三十多年,断胶后的树木可以用来搭桥、建房、造纸。橡胶树的一生称得上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就是橡胶树,年轻时被刀刀切割,被摧残得遍体鳞伤;年老时,树干还要被砍掉、被燃烧,继续发挥余热。
天然橡胶与石油、钢铁、煤炭并称“四大工业原料”。从橡皮、气球、胶带、雨靴、高压锅等日用品,到工厂的机床、汽车、飞机、轮船、宇宙飞船上的零部件。日常生活、工业生产、国防建设……天然橡胶的影子处处可见。
橡胶树—从来没有哪种树像它这样,曾经背负过一段沉甸甸的奋斗史,成为中国近代实业发展的缩影;也没有哪一种树像它这样,见证了地理大发现和工业革命的历程,成为推动人类文明的重要角色。
或许因为舒婷的《致橡树》名气太大,我曾一厢情愿地将橡胶树当成橡树(橡树为常绿乔木,原产于印度、马来西亚)。诗人的歌颂让橡树的形象在许多人心中扎下了根,甚至成为忠贞爱情的象征。相比之下,这朴实的橡胶树更像默默无闻的劳苦大众,平凡得让人熟视无睹。昔日印第安人口中的“流泪之树”,正在给全球人类带来无数的欢声笑语。